姚尚德 旅法肢体默剧表演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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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内容为姚尚德演讲实录:
对我来讲,在世界表演艺术潮流里,默剧是一种已经式微表现艺术形式了。只不过,默剧很难再有其他新意了。
有一段时间我常常问自己,当初给自己设定默剧演员的定位是不是一个错误?
我要不要往舞台剧演员方向转变一点,这样可能接的演出单会多一点。我要不要尝试做电视电影演员,这样可能收入会多一点。
可是每一次挣扎之后,最后我的答案都是NO,我还是想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默剧,这种不需要通过语言,仅让身体来说话的一种表演形式。
要让身体说话,最先要寻求的就是想办法意识到自己的身体。
记得2002年我到巴黎的一所默剧学校去学习,班上二十几个同学中我是唯一一个外国人,而且我是全班年龄最大的,虽然那时候我才24岁。
我们班有几个学生都是十六七岁的巴黎舞蹈学院的学生,他们的肢体都很柔软,我是班里吨位最重的。
第一堂课的第一个练习就让我和同学间的区别凸显了出来。老师让我们五个人一组练习后滚翻,从教室的一头后滚翻到教室的另一头。
我心想,反正我肉那么多,怕什么,老师说开始后,我就开始后滚翻。一翻,不对,怎么还是能看到老师呢?第二次,第三次,怎么翻,我就是翻不过去。
用余光看其他四位同学,他们早就已经翻到后面,都站在旁边聊天了。我觉得太丢脸了,于是想奋力一搏。
我用力一蹬,不仅没有翻过去,反而衣服的下摆翻了起来,圆滚滚的大肚子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而且我的身体还呈现出一个非常诡异的姿态——当时我非常喘,所以肚子就以一种非常具有生命力的形式在我眼前起伏。
当时我看着自己的大肚子,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好美哦!我怎么从来没发现自己的身体可以这么美。
像我们这种所谓的胖子,从小到大都会有很多很难听的绰号。胖人会在意自己的身体,都是因为旁人给他的观点通常比较负面。
所以当时做这个练习,当我感受到自己身体美感的时候,我觉得这一堂课是最神圣的一课。 可是我对身体的赞叹只停留了几秒钟,我的脚还悬在半空中,我还是翻不过去。我的老师把我拉起来之后,我觉得异常尴尬,那一整天五个小时的课程我都带着沮丧和失望的心情度过。
放学的时候我拿起背包夺门而出,老师在门口拦住了我,他用法语跟我说道:“尚德,你知不知道你拥有一个非常独特的身材?” 我心想什么独特的身材,不就是说我胖嘛。可是很奇怪,当天晚上我回家之后,当我洗澡时再次看到镜子里面的自己,我突然明白了老师说的那种独特的美感,这跟我做后滚翻练习时感受到自己身体的美感是一样的。 就这样,我开启了学习默剧的生涯,也开启了寻找自己身体的一段历程。
2011年,我通过台湾云门舞集(台湾的一个现代舞蹈表演团体)的一个流浪者计划到大陆进行了三个月的“默剧出走”。
当时没有太多的想法,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因为以前我在台湾小剧场里表演的时候,所有的东西都是提前设置好了的,灯光、音乐都是设置好了的,我们跟观众始终有一个距离,而我想要打破这层距离,这层藩篱。
刚开始默剧出走的时候,我只是想要走出剧场,确切要做什么,我并不知道。我想,默剧除了那些很老套的技巧,还有没有可能走出一条新的路子?
至少走出一个可以说服我自己的新的创作方式。所以我开启了这次旅行,我背着背包,带着相机和化妆品出发了。
三个月的时间里,我走了大概三十个城市。刚开始,我到了一个地方,我把相机设置好,然后开始化妆,但我不知道接下去要干什么。
我告诉自己等会看着周围的人、事、物,想着怎么跟他们即兴互动就好了。
在成都的一个市场,我当时化完妆之后,所有人看到我好像都在说些什么。 我虽然听不太懂四川话,但我知道他们是在骂脏字,意思就是“赶快滚”。我走到一个水果摊的面前,想要跟老板娘互动,结果我刚走过去,她马上就丢了一个苹果过来,说“烦死了,走”。
可是偏偏我的个性是非常喜欢去挑战,甚至挑衅观众的。
所以当时我的做法是,慢慢靠近这个水果摊的老板娘,我背对着她,让她心理防备可以减弱一点儿。我伸出一只手,一只代表友谊的小手,可是我的手伸了半天,始终得不到任何回应。
这时候群众的力量就产生了,旁边的人就跟她说:“握手啊!你看不懂他要跟你握手吗?”老板娘听了后,终于把手伸了出来,于是我们的友谊开始了。
最后,这个老板娘不只牵了我的手,她还说:“来吧,这边的水果就用你的方式来卖吧。”
于是,我拿起一根香蕉,又拿起一个橘子,就这样递给旁边的路人,开始用默剧的方式卖水果。
用这样的方式我开启了默剧出走,这样一种演员和观众互动的方式,打破了原来在剧场表演的空间上的限制。
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个表演的场域。
有时候,跟观众的互动也会激发起他们的一些灵感。
这张照片拍摄于南京,是我一个南京的朋友帮我拍摄的。
照片中的这位大哥正在卖艺,旁边一张纸上写着他希望通过卖艺赚取一些医药费
当时人来人往,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他。看到这种情况,我很想去帮帮忙,于是我走上前,跟他说:“大哥,我用我的方式跟你互动一下好不好?”他说:“行。”
于是,他一边弹琴,我一边表演。可能是因为我这张脸谱比较吸引人,人们很快聚了过来并纷纷开始投钱。
表演结束之后,那位大哥说要分我一点儿钱,我说不用了。
因为我做默剧出走以来,从来没有要过钱,我要的是一种自由、流动的演出方式,对我来讲,我不需要靠这种形式赚钱,对我来讲,默剧出走是一种学习。 两个月之后,那位南京的朋友给我发了一封电子邮件,邮件里有一张附加的照片,邮件的标题写着“姚尚德,看看你干了什么好事”。
我赶紧打开照片。原来,那次南京之行给那位卖艺的大哥带去了一些灵感,他也开始画脸谱表演了,而且他的妆比我化的还要好。
我问朋友,他这样做是不是收入很丰厚?朋友说,是的。我想,那位大哥可能变成一个专业的街头艺人了。
这张照片拍摄于台湾南部的一个城市。
当天我表演结束后,带着妆骑着摩托车回家。突然我听到了一阵音乐的声音,我顺着声音骑过去,原来是一户人家在嫁女儿,婚宴现场有几十桌的人,音乐就来自于婚宴的表演舞台。
怎么能错过这么好的表演机会呢。这么现成的舞台,不上去都有点儿对不起自己。可这毕竟是人家的场子,我还是要小心点,要尊重对方。
我躲在看板后面的门后,正在犹豫到底要不要上台去,这时老板看到了我,问我是谁,要干什么。
我因为化着妆,就不太想讲话,于是比划着问:“我,上去,可以吗?”老板恶狠狠地看着我,然后示意:“上去吧!”所以,有时候事情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困难。
我上台的时候,有位女士正在唱歌。因为是婚宴,所以她唱的是比较喜气的,她当时唱的是邓丽君的《甜蜜蜜》。
我就躲在她的后面,她唱什么,我就在后面即兴表演。大家知道,通常吃喜酒的客人是不太注意舞台上在表演什么的,但因为我画了一张特别的脸谱,台下慢慢就有很多反应了。
唱歌的女士也觉得异样,于是回头一看,看见我在她的斜后方,被吓了一大跳。
这种跑江湖的艺人的临场反应能力其实远高于我,她在中间间奏的时候,把麦克风拿下来,对着我大喊:“搞什么,你到底从哪里来的,走开!”
她还狠狠地推了我一把。不过间奏一结束,她依然可以神情自若地唱:“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这真是我需要学习的地方啊。
其实走了这么多地方,刚开始本来没有太多的想法,慢慢地,我好像找到了一种表演方式,找到了离开剧场之后怎样进入到群众中的一种表演方式。
可是我又一次开始思考,默剧只能这样了吗?默剧出走只能这样不断地在即兴表演和不断地在观众的互动中发展吗?
所以,在默剧出走的第三年结束之后,我就想实施一个更长远的计划。我想在一个地方停留的时间长一些,比如从一个月到三个月。
第一年我来到了台湾花莲的一个阿美族部落,到这里的时候是傍晚,所有的老人、小孩都在一个篮球场上,我化完妆之后就开始表演。
第一次看到默剧表演,全部人都快疯掉了。
当天晚上我住在一个民宿里,这个民宿的老板娘是一个老奶奶,第二天早上我刚起床,她就问我:“尚德,你昨天在篮球场表演的时候,是不是看到了很多魔鬼?”
我说:“我自己是看不到魔鬼的,真的有魔鬼吗?”她说:“对啊!我看到你一直在空中抓法器。抓这个,抓那个,好像在赶鬼、驱鬼一样。”
后来我才明白,原来这位老奶奶是部落里的一个祭师,她们在祭祀仪式时做的动作跟我的默剧动作非常相似,所以当天的早餐时间就变成了一个默剧演员跟一个祭师之间的交流。
她跟我说:“尚德,我有一个动作是要拿着拐杖往地上一敲,你觉得我怎样做会比较好看?”
我就说:“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注意手关节,我会这样拿,我会这样敲,不只有手部的动作,还要加上身体的动作。”看完我做的动作后,奶奶说很好。
隔了一年,我又来到这个部落,并且待了两个月,我跟老奶奶学习祭师舞,她跟我学习默剧,然后我们和其他的祭师奶奶一起,在篮球场做了一场演出。 第一次化上这样子的装扮,奶奶们都开心得不得了。我本来还想帮奶奶们化妆呢,没想到她们根本就不用教。
这次体验开启了我将默剧带到社区和偏远乡村的道路。我意识到,如果要将艺术带到偏乡,首先需要把自己的身段放得更低。
之前我们常常看到很多人总是带着一个强大的理念,甚至几乎是带着一种拯救的想法走进社区和乡村,但只有先放低身段,先向当地人学习,先听他们讲,才能吸收他们所长,才能有所收获。 这张照片拍摄于广西大化县的龙万爱心家园。
我第一年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只是想教爱心家园的小朋友们一些表演技巧,这些小朋友是瑶族的,他们中的1/3是单亲儿童,1/3是留守儿童,1/3是孤儿。教了一个星期,我就回台湾了。
其实那个暑假我看到了很多这样的位于偏远地区的爱心家园,有很多志愿者和志愿团队会前往支教,可是这些爱心家园的小朋友似乎每年都在学ABC。 因为来支教的人总想教小朋友们英文,但他们教了一两个星期就走了,新来的一批人还是从ABC开始教。
做社区艺术教育必须要深耕一点儿,必须要花更多的时间。 以第二年我就又回到那个爱心家园,我和孩子们待了一个月的时间,帮助他们认识默剧,让他们了解其他的艺术表演形式。
我还带着孩子们搞创作,而且创作的场域就跟我当时做默剧出走一样,利用家园外的自然风景,分组做小创作。 这是其中一组成员的创作,作品名称叫“拔萝卜”,这都是小朋友们自己设计的,每拔出一颗萝卜,一个队员的“头”就要沉下去,看起来就好像萝卜被拔起来了一样。
其实我只是给了这些孩子一点点的种子,他们自己就会发展它,会滋养它,会灌溉它。
第三年,我又带着家园的五个小孩进行了一个月的默剧出走,走了一段我2011年走的路线。在这个过程中,我除了跟他们一起表演,还让他们去学习。
这些孩子其实没有真正离开过爱心家园,通过这样的一趟旅行,他们可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一开始,每个孩子都很害怕和外面的人交流,但因为有了这张脸谱,他们慢慢找到了跟别人沟通的勇气。
2018年,我又开始想默剧出走的新路。
我们花了八个月的时间把默剧出走带到台湾新竹的一个农田里面去,跟着农夫们学习水稻的耕作,做田野调查,了解台湾的小农现在面临的状况,了解现代人是如何看待他们制作出来的自然食品。
去年因为身体的原因,我生了一场重病,我的血糖、血压和血脂都很高。
通过那八个月的农间体验,我也在想,这部默剧创作到底能和我的生命产生什么样的连接。慢慢地,我们做出了一个名叫“福寿螺到底该怎么处理”的默剧作品。
这部作品不仅展现了台湾新竹农民们的劳作状态,也讨论了到底该如何处理福寿螺问题。
大家知道,台湾是最早引入福寿螺的地区,福寿螺的繁殖能力很强,尤其喜欢水稻,这给水稻种植造成了严重的危害。
后来,人们为了灭掉福寿螺,投放了很多的化学药剂。这样做,当然可以有效地抑制福寿螺的生长,但同时也带给农作物很大的伤害。
不过,新竹一些推广自然农法的农民们有一个“整体论”的观点,他们觉得土地跟人的身体一样,不能哪里出了问题治哪里,一定要从整体上去解决问题。
这个观点对我的冲击特别大,想到自己的身体状况,我也开始寻找解决“三高”问题的整体疗法。随着戏的完成,某种程度上我也战胜了疾病,现在我的血糖、血压和血脂都控制在了一个理想的范围内。
之前的台湾剧场圈从来没有人探讨过这部戏的主题,这部戏的观众群也很广泛,起码在我表演的十几年里,还从来没有遇到这么广泛的观众群,有专业的剧场观众,有对这个主题感兴趣的普通民众,有农夫,有小农,有老师带着学生一起来观看的。
从2011年开始第一年的默剧出走到2018年,我觉得自己好像到了一个顶点,所以今年的默剧出走有点儿停摆。
可是我知道自己的个性,我就是喜欢“自寻死路”,我就是喜欢找墙壁去碰,因为那种状态可以激发我更多地想要去跨越的勇气。
接下来的默剧出走会发展到什么程度?我不知道。
但我非常清楚自己的个性,我不想在一个安逸的状态里待太久,或许在今年,或许在明年,时间虽然不定,但默剧出走一定会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