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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能跟大家分享“寻找自己的身体”这个主题,其实要追溯到2006年我在林肯中心演出时的一个巨大失误。
当年我们在林肯中心演出时,心情非常紧张,虽然当时我的腰椎已经发生了严重侧弯,可我觉得自己还比较年轻,也没有深刻理解到身体发出的信号到底意味着什么,毕竟我们从小就经历着各种如弯腰、踢腿等强化性的训练。
学舞蹈的人,如果幸运的话,可以顺利而健康地毕业;不幸的话,可能毕业后就不能再跳舞了。所以在学舞蹈的过程中,我们都非常小心。
我们从小就不知道该如何科学地保护自己,所以一直存在受伤的概率。
可以想象,当有机会进入国际舞台演出的时候,我们一定就会更加严格要求自己。所以即便当时我的身体已经出现了严重的状况,我却没有很好地去聆听身体发出的信号。
演出前,身体本应该进行放松训练,不应该进行强化训练,我却选择了错误的方式——在不能剧烈运动,腰几乎快失去知觉的状态下,还进行了强化的肌肉训练,结果当然适得其反。
当我在舞台上找寻不到自己身体的时候,我开始进行反思——我为什么要这样使用身体?我为什么要这样伤害身体?我到底有多了解我的身体?
其实强加的负荷更多靠我们的思维去控制。即便身体已经给出超出负荷的巨大信号和反应,我们依然相信人的意志是强大的。
我们经常把“强大的意志”强加给身体,让它去做非常多的事情,而且毫无顾虑,毫不关注身体本身。以至于某些人一生中都不能让身体获得它真正应该有的状态。某种程度上,我们是忽略甚至违背了“天人合一”的观念。
这次巨大的失误其实我并不想提及,但它确实给了我一个非常大的教训。之后的五六年,我都不能跳舞,不能再做剧烈运动,因为我要修复腰椎的损伤。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反思身体是什么,我开始关注身体,开始跟身体对话,开始修复身体。
在那几年里,我也在寻找另外一种方式,一种让身体恢复和重新运动的方式。
我发现,了解身体可能要用一生的时间,我们需要每时每刻都关注身体的状况。
之前忽略身体,其实意味着并没有很好地生活在当下,没有很好地体会生命正处于什么状态,没有很好地呈现出最健康、最真实、最有活力的生命状态。
对于做人的最高追求,除了精神和心灵的追求,还应有最基本的身体追求——完美的体魄。
应该从两个方面来谈身体:东方人的身体和西方人的身体。因为这两者的差别确实非常大。
2001年我到纽约的莫斯 坎宁汉舞蹈学校学习。在跟随莫斯 坎宁汉学习舞蹈的过程中,我发现东方人的身体和西方人的身体有着巨大的差别,这种差别直接影响到了思维模式、人际交往、处事方式,看待事物的方式、看待世界的方式,同时也影响到人的哲学观。
西方舞蹈讲究的是分解、分割,人体的四肢和躯干是分开运动的,但是中国舞蹈讲究的是整体性。
当然,这跟东西方哲学差异有一定的关系。当我像西方舞蹈要求的那样去跳舞时,我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很好地支配四肢,我的四肢只能是整体向前,或者整体向后运动。也就是说,我的身体运动是在一个平面里分出了高、中、低,前、后、左、右而已,整个运动是平面的。
但是西方的运动方式讲究的是立体分割,它提及的空间是立体的,不是平面的。这就好像你能从毕加索的绘画作品分割出无数个几何图形一样,立体的空间让毕加索的绘画显得非常丰富,这也是东西方绘画的一个明显区别。
莫斯 坎宁汉倡导的运动着重于“身体每一次运动都有它的角度”。全身有36个点,上、下、左、右,包括斜角、中间,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要面向这些点。
运动的时候,可能你的身体向后,脚向前,但头还是向后。这样的训练让我感到身体受到了巨大的挑战,所以我才说,东方人身体的运动方式和西方人的完全不一样。
这个过程让我学到和感受到了思维的变化。这时我才理解到了什么是思维和身体。
我提出了一个理念——思维和身体必须同步。当身体任何一个部位在运动的时候,思维要瞬间跟上;而不是思维在其他地方,手在盲目地动。这就是我强调的思维观念。
除了莫斯 坎宁汉,崔莎 布朗也倡导舞蹈中的放松技术。崔莎 布朗是西方放松技术的鼻祖,她讲的放松技术原理和东方的有所不同。
崔莎 布朗讲的是骨骼的放松——人的肌肉会随着年龄而衰弱,变得不再有弹性,但骨骼在健康的情况下,仍然可以很好地运动。
也就是说,重力之下的骨骼仍然会产生很美的运动,而不是舞者故意做一个动作给观者看。
我做一个示范,这样可以更好地理解这个概念。比如什么是立体空间?如何让我的身体处于某一个位置的时候,同时必须要呈现出一个三维立体的空间呢?
如果我的手只是这样摆放,那是一维的,你看到的也是平面的。现在我做一个三维空间的展示,这是点—线—面,现在做点儿变化,做一个点、线、面之间的关系,我始终保持一个三维空间的存在。
我跳了这么多年的舞蹈,我感觉研究身体本身其实就是研究生命学。舞蹈是一种表现形式,但是到了今天,舞蹈已经不仅仅是一种表现形式。
一个非常大的飞跃是,舞蹈家、艺术家把身体作为一种研究,把人体作为主体呈现给大家,舞蹈不再仅仅是表演。理性的创造是伟大的创造,它更多地关注感情和感性。
当我们在清华大学演出《涂图》的时候,我也做了一个肯定的回复:这样的作品跟人,跟情感没有关系,它表达的是时间、空间、能量,它是物理性的。
我认为此刻艺术走向了最高层面,它涉及到了哲学,是形而上学的。在舞蹈运动中,这种科学的研究给我注入了巨大的能量,就像开了一个天窗。
这种理性的创造给了我巨大的、如宇宙般的空间,让我可以深入研究身体。通过身体找出身体语言的逻辑,通过身体语言的逻辑,达到逻辑的美学。
而当你看到逻辑美学的时候,其实就是我们在挖掘人类的智慧。也就是说,我们的表达不仅仅停留在做一个表演给你看,而是要把它当成一种艺术科学地去研究。
这也是艺术最应该向科学学习的地方,我们应该用什么样的科学方式去研究和对待艺术。
最后我想说说现代人应该怎么对待身体。关注你的身体就是关注你的生命本身。
生命的长短取决于生命的状态,而不仅仅是寿命。人的生命状态是由身体的状态所体现的。
如果我们能够让身体始终呈现和保持一种健康的状态,保持一种有知觉的状态,无论是运动、工作,还是日常生活,我们随处都能感觉到身体的存在,那将是一种巨大的收获。
人的身体就是一个小宇宙,面对自己的身体,大家一定要好好感受它的存在,感受它内在的体悟。
聆听身体,让身体变得有知觉、有灵性,变得更加敏感,之后你的思维也将扩散。而当思维扩散的时候,你看待世界的眼光和角度也将不一样。正所谓开发身体就是开发头脑的智慧。
这是我们创作的过程。在这个作品中,我们把人放到了高空,让他在十几米的高空来观看这个作品。
这样做就是为了开阔人的视角——演出是从上而下的,不是平面的。
这个作品在北京单向空间上演的时候,舞者在跳完这段后,会拉着观众慢慢走到楼下的咖啡厅,继续他的舞蹈。
现在的舞蹈变得非常多元,不仅在舞台上可以表演,在任何空间里都可以表演,任何空间都会成为表演的场域。
观众就站在两边,舞者在非常狭小的书店里跳舞,脚不能踩到书,只能踩到桌面,观众会坐在椅子上边喝咖啡边看表演。这种表演已经进入了一种新的领域。
这是我们在匡时画展中的表演。
观众就站在演员的旁边,我们想通过这种形式的表演传达人与人之间身份的对峙——谁是观看者,谁是被观看者?谁是观察者,谁又是被观察者?谁是局外人,谁又是局内人?舞者跳完就会消失,只留下观众在场中,成为被观察者。
所以,现在所有的艺术已经发展得非常非常多元了。这是一个雕塑,所有的舞者最后会来到雕塑的中间,观众也会围在旁边。
在现当代的艺术表演中,舞蹈已经走到了一种非常开阔的状态。
这个动作完全依靠力学来完成,两个舞者的身体是搭在一起的,他们一起移动,完全靠两个肩膀相互支撑着。
移动的时候,一个人踩着地,另一个人踩着墙,他们要一起移动。动作转换的时候,下面的人只能用他的力量去感受上面人的力量,而不能用手。
这个创作的概念来自宁波某护国寺的一座有着千年历史的宝塔,塔虽是无钉式建筑,但千余年来仍岿然不动,这就是力学的神奇。
现在舞蹈中也有很多关于力学的研究,研究之后我们才发现,身体居然有这么多可能性,居然可以用这么多元的形式去表达。
这是在上海绿地进行的一场环境表演。观众站在周围,舞者们都缠着白色的绸带,六个人组成一个巨大的方盘,彼此之间谁也不知道是谁。舞蹈都是即兴的,有着不确定性,我常常笑称这就像量子纠缠一样。
之所以跟演员提量子纠缠,是因为我们在跳舞的时候完全靠意识,而不是靠眼睛去感受对方。
对方离你很远,身体不能有所接触,但是对方的一个举动,你很快就会感觉到,并且做出回应。
这也涉及舞蹈中关于空间的概念。什么是空间?第一个是物理空间,比如一个房子,一个物理装置的建筑。第二个是心理空间,我和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心理空间,有远也有近。
第三个是意识空间,虽然我们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跳舞,但我要求舞者的意识必须要穿过这个空间,达到宇宙。意识空间是你想到多远,就可以到多远。如果你不想,空间就被屏蔽了。比如,我现在想跟某位观众发生心理上的连接,只要我的意识一到,他就能感觉到。
在我的现代舞里,我非常强调的是意识。意识要突破有限的空间去到更广阔、更远的空间,人不存在,但意识还存在。
弄清楚我说的这三个空间的概念之后,我还要再加一个“运动心理空间”。这个空间原本是这样的,但是我一运动,这个空间就改变了。对我来说,这个空间已经不是原来的空间,我在移动,整个空间就在移动,我管它叫“运动心理空间”。当我一运动,我们彼此的心理空间就改变了。
还有“运动意识空间”。训练中我要求,上就是下,下就是上,左就是右,前就是后,我们是没有前后左右的,演员从上要看到下,从下再升起来。
虽然人不能飞起来,但依然可以做360 的旋转,感觉自己像飞翔一样,因为你的身体完全由你自己控制。
这里面还涉及到一个核心环节——人体的中心。我们要打破躯体直立的局限,更多练习动物的运动——爬行。身体要离开中心,人不是直立的,而是像一个圈在运动。
身体有着无穷的奥秘,它就是一个有机体,它就是一个非常完美的仪器。有太多的东西需要我们去探索、去研究。
身体不是固有的,现实的生活屏蔽了我们很多的感知能力,让我们没能好好感知身体。而在舞蹈和运动的空间中,我们可以有机会更好地挖掘和发现身体本身所具有的可能性。
这种研究拓展了人类的思维,让我们在有限的、不能飞跃的、被地心引力深深控制的状态下,有了更加广阔的空间;让我们作为人的本体,可以用更加多元的形式去进行自我了解。
如果有机会,大家可以慢慢去体会一下,走进教室或者走进任何一个场域,去理解和体会身体是什么,去感悟意识是什么。相信你这样做的话,生命本体的质量是会发生改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