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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末,我开始在扉美术馆工作。美术馆坐落在广州东山口竹丝岗社区亿达大厦的负一层。与美术馆一墙之隔的是具有30多年历史的东山口农林肉菜市场。
2017年刚好是扉美术馆成立10周年,这是2017年之前美术馆和菜市场之间围墙的样子。
过去10年,扉美术馆举办过很多的当代艺术展,这些展览跟你去的其它美术馆可能很相似,就是把作品呈放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面,供大家欣赏。这种展览跟社区之间没有太多的关系。
在2017年底的时候,美术馆邀请艺术家宋冬把菜市场和美术馆之间的围墙做了一次改造,把原有的混凝土墙变成了 “无界的墙”。“无界的墙”上的旧门窗是宋冬从北京被拆胡同房子里一件一件收集过来的。
2018年之前,社区的居民几乎不来美术馆。在他们的眼里艺术是阳春白雪,和每天的粗茶淡饭没啥关系。所以在“无界的墙”作品完成之后,我们开始思考这样的一个问题:艺术为什么不能参与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当中?美术馆可不可以从室内走到街头?
2017年12月《无界的墙》开幕的时候,我们做了第一场展览就是吃饭。我们沿着“无界的墙”举办了一个长街宴,用“床”当餐桌。我们邀请了几百位社区居民、艺术家、政府官员、学者、菜市场摊贩、社区清洁工人在床上一起吃饭。
很多路人经过来美术馆看展的人不知道是做什么,看到这么多人在床上一起吃饭,以为是一场展览行为艺术,就开始纷纷开始围观拍照。床上吃饭就自然而然变成了一件艺术个作品,这是美术馆第一场真正走向街头的展览。
之后我们开始在床上做更多的事情。比如,我们组织社区居民来美术馆在床上看电影,在床上做白日梦,甚至在床上野餐
2018年春节前,我们邀请社区居民来美术馆摆摊,一张张床变成了一个个档口。慢慢的美术馆开始参与到社区居民的日常生活之中。
2018年元宵节的时候,社区里面的街坊自发地带着小孩过来美术馆,在床上一起画灯笼吃元宵。
从2018年开始,美术馆外面的这条属于大厦私有的长廊空间就提供出来给社区居民做一些非常有创造性的日常活动。在我们眼里,任何具有创造性的行为都叫做艺术。
这些活动开展了半年之后,我开始思考:为什么社区的居民一定要来美术馆做活动?艺术离开了美术馆,它还能是艺术吗?我们可不可把美术馆送进社区里?
2018年7月,我发起了“移动的美术馆”工作坊,这个工作坊很简单:72个学生,12张床,168个小时,用“床”作媒介在社区里完成一件具有创造性的活动,12张床,12个移动的美术馆。
当学生把床抬到社区里面的时候,很多居民不知道详情,看到陌生人抬着这么多床来搞事就报警了。刚开始一两天,学生连床一起经常被城管或警察的车护送回美术馆。
之后,学生开始学会和警察聊艺术,聊这次活动的意义,警察理解后再和投诉的居民解释。慢慢地,居民开始知道这是美术馆的活动并接受了我们。在这里我分享两个学生是怎么在社区里面搞事的。
其中一个组想用床做一个流动的放映厅。他们想了一个办法就在床上放一个投影机,然后去街头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放电影。我猜可能在场的很多听众都没有过在露天看电影的经历。
刚开始学生找各种各样可以放电影的地方,但是效果不是很好,很多居民不知道他们搞这个做什么用。
后来学生也开始想了很多天马行空的东西,比如说躺在地上像看星星一样看电影,但是也没有人来参与,最后学生自己躺在地上看电影。
直到有一天,他们在街头看到一位大姐正在晾晒一条白色的床单,他们就赶紧上前问那位大姐能不能借床单给他们放电影?没想到她竟然同意了。而学生也把放映地点就放在了晾晒现场,因地制宜,就地取材。
之后学生就迅速占领了这个晾晒空间,摆上美术馆拿过来的小板凳和床,挂上电影海报,安装好设备,周边一户人家还免费给学生提供了电源。不负众望,当天晚上的放映吸引了很多小朋友带着小板凳来观看。从来没有这样的经历,小朋友太开心了!反映结束后,小朋友都不肯离去。
而大人却觉得这些东西挺傻的,家里有电视,干吗还要在露天看电影?但是当我们第二天第三天继续放的时候,你可以发现一些小小的变化,大人越来越多了,他们也开始凑热闹了。
其实你可以看到大人们看电影和小孩子看电影是不一样的。大人们根本不在看电影,他们都在和街坊邻居家长里短。他们通过一起看电影遇到了之前从未谋面或从不打招呼的街坊,放映厅变成了一个人与人之间重新关联的平台
一位社区居民这样对学生感叹道:“在街头看电影让我想起了小时候人与人之间的那种亲切,现在人与人之间都不再说话交流了”。
如果你足够细腻,你还可以观察到这个反映空间在慢慢开始发送变化:之前我们从美术馆搬小板凳过来给居民坐,后来居民自发从家里搬沙发出来;旁边居民主动把车停到别的地方;晾衣服的街坊也有意改变被单晾晒的方式,把下面的空间尽量腾出来给看电影的人。
电影放了一周之后,街坊之间开始有了小小的互动和交流,有些刚认识的街坊甚至开始串门了。
工作坊有另外一个组是叫“2小时花园”,他们把一些社区被杂物占用或者废弃的公共空间整理出来,然后通过床和植物,重新创造一个有生命力的空间。
比如把共享单车占用的空间清理出来摆上床和植物,变成一个临时的小花园 ,邀路人一起在床上喝茶聊天。他们只待2个小时,之后去另外一个地点。
学生做的这些介入就是想告诉街坊,每一个人都可以通过创造力把自己身边的空间变得更有趣。艺术不是那些专业艺术家特有的产物,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艺术家。
这是另外一个地点,在一个快递店的门前。一开始学生在街道上摆上了床,一个假的草皮和各种植物,把街道空间装饰成一个可以停留的小公园。但是这些摆设妨碍了居民正常行走,这个介入很快引来了周边居民的投诉。有一天,坐在过道上的大妈实在看不下去就教训起了学生:你们搞这些有什么鬼用呢?如果真的想帮我们整理空间,你们就应该把那辆小货车给拖走,这车不应该停在这里,它霸占了我的空间。
她投诉这辆货车就是旁边快递小哥店店主陈礼锋的,听大妈说这位小哥的脾气态度很不好,从来不没见过他笑过。所以学生就开始把目光从床转移到了货车身上。
后来我们了解到,这辆货车只有晚上开,白天不开,所以白天会一直占用过道,街道居委会也过来让小哥把车开走,但小哥要是没有地方停车,他就做不了快递了。所以我们决定利用小哥的货车做一个作品。
因为车的投诉,小哥的心情本来就不好,看到学生还要来搞事,他根本就不想搭理,很生气地把他们撵走了。
我很佩服现在的学生有这种“不要脸”的精神,不管小哥如何赶他们走,学生都不放弃。
其中一位女学生开始坐在小哥的店对面弹吉他唱歌,她想用歌声来打动小哥。
看小哥没反应,胆子越来越大,她们悄悄地移到小哥店门口唱。很多的街坊看到女孩子在这里对着小哥唱歌,以为这个女孩向小哥表白,那些大妈就开始责备小哥,劝他不要这样冷落女孩,年纪也不小了。小哥无可奈何,最后只好妥协,同意学生用他的小货车来做作品。
学生的态度很明确,不想把他的车移走,而是想把他的车改造成一个可以给路人停留的花园。学生想通过这种方式让更多人知道,小哥的货车不仅不会占用社区空间资源,还可以为社区创造一些有趣的空间。
经过几天的努力,学生终于把货车的后备厢变成了一个小花园。白天小哥不用车的时候,它可以开放出来给社区居民使用。
而学生最终的作业汇报,也吸引了很多的居民过来参观,连之前让小哥把车开走的执法人员也来和车留影了。
这个项目做完了之后,学生为了表示感谢小哥的支持,那天晚上我们就在店门前为他举办了一个派对。而那晚我们也有幸看到了小哥第一次笑。
派对完了之后,我开始发觉学生其实一直在消费小哥的善良,把他和他的货车变成一个创作的素材做了一个短暂的作品。最终并没有给他的生活带来什么根本性的变化。所以我觉得这个项目不能就这样结束。那小哥的需求是什么?
经过几天和周边居民的交流之后,我们发现街坊对小哥印象总体不好,因为小哥从来不笑。很快我和学生决定要为小哥做另外一件事情:为小哥传递微笑。
第一件事是我们把小哥骗到了美术馆,给他照了一张他微笑的大头照。小哥其实蛮帅的,长得像一位大明星。所以我们想到了为小哥做一张明星海报,放到他的车上和货物一起传递。
海报做好后,学生就开始跟着小哥一起去不同地方送货。
他的海报放在车门后面的时候,看起来很像把他给锁住了。我就觉得这个是今天这个社会的真实写照:很多人一直想走出来,想要更好的生活,但是却出不来,一直被禁锢在他们的那个世界里。
这一路特别好玩,他在送货的时候,学生高高举着海报跟在后面,街坊觉得为什么有这个人的海报,就觉得特别尴尬,小哥也觉得尴尬。然而就是因为尴尬,小哥和居民都开始笑了!这张微笑的海报就变成他跟街坊开始对话的语言。
当整个策划完成之后,我们把海报交给了小哥,并放在了他的店前面,每天吸引了很多社区居民,并开始倾听小哥的故事。因为交流,隔阂才得以消解。
本来我们计划要把传递微笑项目放在美术馆展出,最后小哥觉得他的店也可以是美术馆,为什么不能在店里展出?
所以我们一起决定就在他的店里布展。当我们想在店门口安装电视用来播放小哥送货物视频的时候,城管就过来阻止了,他们跟我说任何视频在店的边界外播放都要审批。
作为建筑师,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件小事。我们给电视屏幕安装了一个旋转臂,当城管来检查的时候我们就把电视转进店里面,城管一走又转回到门外。
从那以后,越来越多街坊开始主动关注小哥。
2018年12月2日,我们给小哥的店前面竖了一个黄色的灯牌,上面写着“无界博物馆” 5个大字。直到今天,小哥的店也是扉美术馆其中的一个展场。
作为一名在建筑学院教书的老师,我不认为上面分享的这些项目一定要归到公共艺术的范畴。虽然我没有盖过房子,但我一直相信比设计房子更重要的是设计人与人的关联,设计最终的目的是为了传递共情。
所以,在我看来,以上所有的这些项目都是有关建筑的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