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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下午好,我是邓文洪,来自北京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
我平时的工作有两项,一项是教学,讲授本科生的动物学课程和研究生的鸟类学课程;另外一项工作就是做科学研究。我的研究方向是动物生态学,研究的主要类群就是猛禽。下面我跟大家分享一下我和猛禽的几个小故事。
首先向大家介绍一下什么是猛禽。刚才我听到在座的小朋友们有的说是鹰,有的说是隼,还有的说是猫头鹰。大家说的都没错。
那到底什么是猛禽?猛禽的英文是raptor,意思就是能猎杀、捕食的鸟类。
从生活习性来看,猛禽包括在白天活动的昼行性的猛禽,还包括在晚上活动的夜行性的猛禽。世界上的昼行性的猛禽一共有313种,我们国家有67种。夜行性的猛禽有236种,我们国家有32种。
无论是在白天活动的猛禽还是在夜晚活动的猛禽,都在生态系统中起着非常大的作用。猛禽位于生态系统中能量金字塔的顶端,它对动物群落的成员有调控作用,也控制着生态系统中的物质循环和能量流动。
如果从猛禽的分类来看,首先包括鹰形目的猛禽。这类猛禽往往体型比较大,比如苍鹰或者在北京也能看到的大型金雕,还包括一些秃鹫和一些普通鵟。鹰形目的猛禽在我们国家一共有55种。
其次是隼形目的猛禽。隼形目的猛禽是昼行性的,飞行迅速并且善于在空中盘旋。隼形目的猛禽在中国有12种。
还有一类就是鸮形目的猛禽,也就是大家熟知的猫头鹰。鸮形目常常在晚上或者晨昏活动。鸮形目的猛禽在中国有32种。它的特点是什么呢?一个最主要的特征就是它们有圆圆的面盘,喙比较尖、是弯的。这个圆圆的面盘有很大作用,在晚上起着回声定位的功能。
从进化角度来看,这三类猛禽中的鹰形目位于非洲进化枝上,另外两类位于澳洲进化枝上,因此猫头鹰和隼的亲缘关系更近一些。
隼和鹰有什么区别?鹰的体形往往比较大,隼的体形稍小。除了体形之外,它们的翅膀也不太一样。翅膀尖的是隼,翅膀椭圆的就是鹰。所以我们抬头一看天空就能判断是哪种猛禽。
我说说我和猛禽的故事。第一个小故事关于一只由我养大的长耳鸮。
我在1992年大学毕业之后,被分到了一所大专工作。这所大专坐落于山区之中,被群山环绕。因为我特别喜欢大自然,在工作之余我经常会去周围的山里观察动物的习性,观察一些鸟类的生态。
在1993年的春天,我像往常一样在山中行走时,发现了一只长耳鸮的小雏鸟。这张图片是1993年拍摄的。从大小和形态来看,这个雏鸟出壳仅有10天左右。当时这只鸟就在地面上,我在它的周围发现了一个破损的巢,于是猜测这只雏鸟是从破损的巢跌落到地面的。巢里面没有它的父母,而且破损十分严重。
如果我不管这只小猫头鹰,它就只有死路一条。于是我就把这只小猫头鹰拿到我的宿舍,找到一个空的房间,开始养育这只小猫头鹰。
前三天,小猫头鹰不吃东西,我就把鸡肉切碎了喂给它,它还是不吃。第四天的时候,我想了一些办法,我穿了一件绿色的衣服,再把脸遮住,然后把大镊子涂成鸟喙的样子,用镊子夹着剁碎的鸡肉放到它嘴里,它就开始吃了。
在我试喂它鸡肉的过程中,有一段时间发现它厌食了,于是我去买牛肉喂它。喂了一段时间牛肉后,又感觉到它厌食了,我就去市场买了一些打老鼠的鼠夹子。我在晚上把鼠夹子放到山里,早晨收回来,用打到的老鼠喂它。
就这样,它一点一点地长大了。养它将近50天的时候,它已经长大了很多,跟成鸟一样大,有三四十厘米高了。我知道到了要把它放归的时候了,要让它回归大自然,让它在生态系统中起它应该起的作用。
于是我把它带到山里放飞了。令我非常惊奇的是,第二天早晨出门的时候,它就站在我门前的一棵大杨树上。我把它放到很远的地方,但它又回来了。就这样,我几乎每天出门都会抬头看一下那棵树,看它在不在。大约一个月以后,它忽然就消失了。消失之后,我还保持着每天再看一眼那棵杨树的习惯。其实它飞走之后,我心里也有点失落。
两年之后,我准备去读硕士研究生。在临走的一段时间里我又去周围的山上看鸟、看动物。忽然我发现了一只猫头鹰,这只猫头鹰就是我养大的那只。
我是怎么知道的呢?我在放飞它之前,用有颜色的线缠在它的左脚上了。当这只长耳鸮站起来的时候,我一下就看到了我做的标记。那一瞬间我百感交集,被我养大的这只长耳鸮已经长大,并且开始繁殖了,它会把它的基因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我分享的第二个故事是攻击我的灰脸鵟鹰。我考上了硕士研究生之后,导师给我定了一个研究题目:灰脸鵟鹰的繁殖生态和领域行为。所以我读研究生时就要开始接触灰脸鵟鹰。灰脸鵟鹰属于鹰形目,白天活动,中大体形,非常凶猛。
要想研究这个物种的繁殖生态,首先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要找到它的巢。于是我开始满山遍野地寻找灰脸鵟鹰的巢。经过3年的努力,我一共找到了12个巢。
除了找巢,我还得知道它什么时候求偶炫耀、什么时候形成配对、什么时候开始产卵、孵化期有多长、育雏期有多长……我要想知道它产几枚卵,就必须得上树。因为灰脸鵟鹰的巢在非常高大的树上,有的巢距离地面10米甚至15米。
第一次找到鸟巢的我非常兴奋地就往树上爬。当我攀爬到3米左右的高度时,一只灰脸鵟鹰就奔着我头俯冲过来了。当时我一低头,就让它从我头上飞过去了,但同时它一把抓掉了我的帽子,我的头上也被抓出了几道血檩子。它非常有劲。
它第二次攻击我的时候是冲着我的腿过来的。本来我爬树的时候腿是直的,我一看它奔着我的腿,就立马把腿往上一抬,它又没攻击到。第三次它奔着我的腰部,我就藏在树的后面躲避它的攻击。
正在我庆幸的时候,又来了一只,夫妻俩都来保护它们的巢。于是我就从树上掉下去了。值得庆幸的是,树下没有特别坚硬的石头,也没有非常锋利的树杈,而是有一层厚厚的松枝,所以我没有摔伤。
从那以后我再研究这种鸟时,往往都会戴着摩托头盔、穿上棉衣棉裤。棉衣棉裤比较厚,它们抓不透,能保证我不受伤。
1995年、1996年和1997年,这3年的夏天可以说是我人生中最热的夏天。因为不管天气多热,我都得穿棉衣棉裤,还得戴个摩托头盔。当我在山间行走的时候,如果遇到人,这些人往往会躲着我走。我也曾经遇到一个人,他一看见我掉头就跑,甚至把采蘑菇的筐都扔了。在他们眼里,我可能是一个不正常的人。
这就是从巢中飞出来的灰脸鵟鹰。如果你要上树,这个灰脸鵟鹰会毫不留情地、非常猛烈地攻击你。如果离它、离它的巢、树远一点,它就不会主动攻击人。这就涉及到一些问题:它保卫的领域有多大?它攻击人的范围有多大?它在什么时候才开始攻击人?
这就是我做的一项关于灰脸鵟鹰的领域到底有多大的研究。当时我测量它领域的方式非常土,但是非常实用。我征集了20几个志愿者,每个志愿者拿个对讲机。我站在灰脸鵟鹰的巢下面,如果灰脸鵟鹰往东飞,我就会告诉东边的志愿者向东飞了。志愿者会说收到。这个志愿者的东边还有一个志愿者,如果灰脸鵟鹰继续往东飞,他就会说我看到了。就这样一点一点观察,我们最终把它的领域范围算出来了。
当时我的内心还有点忐忑不安,因为我不清楚这么粗糙的方法会不会得到同行的认可。后来我就写了一篇文章投到了美国一个杂志上,竟然发表了。
有关灰脸鵟鹰繁殖的一些基础数据和基本特征,我都在这篇文章中体现出来了,如果感兴趣的同学可以找一找,自己读一下。
这就是我研究生期间和猛禽之间的一个小故事。
工作以后,我的专业就是动物生态学,我做的科研也是动物生态学领域的。除了教学和科研之外,我还在北京猛禽救助中心兼职。北京猛禽救助中心是北京师范大学和国际爱护动物基金会联合成立的非营利性平台,会救助很多猛禽。这个猛禽中心于2001年12月成立,到2023年8月已经救助了将近6000只猛禽。
北京的面积不大,1.64万平方公里竟然分布着这么多猛禽。在这里,我也告诉同学们一个在北京看猛禽的好地点:百望山。为什么百望山的猛禽多呢?因为猛禽会迁徙。
在北京和天津形成的海河平原,到了北京这一端会被燕山山脉和太行山余脉拦截。当季风吹向海河平原时,会被这两座山挡住,气流自然而然地上托。气流上行的时候,这些猛禽往往会借着这个气流在百望山一带盘旋。所以如果我们在春天或者秋天去百望山,会看到很多很多猛禽。
这是一只大鵟。大鵟的体型比较大,属于大型猛禽。大鵟有一个非常显著的特征,它的翅膀末端有两块白色的翼窗。所以我们看到翅膀有两块白色翼窗的猛禽,就可以确定是大鵟。
我和大鵟也有一个故事。
北京猛禽救助中心救助猛禽往往通过两种途径。一种途径是市民们发现了猛禽,主动将猛禽送到北京师范大学生物园的猛禽救助中心;另外一种就是市民打电话给我们,我们自己去接。
这是一些刚到猛禽救助中心的“客人”。可以看到很多好心的市民还怕这些猛禽饿了:左上给红隼一个大鸭梨,下面给了救助的长耳鸮几条小鱼;右边这个市民更舍得,给了红隼一整只鸡。当时我们打开箱子的时候,这只红隼正在吃鸡,我们似乎打扰了它享用午餐。
刚到救助中心的这些猛禽表情也是各异的,比如说左上图的猛禽就对我们非常警惕,有很大敌意,眼睛中充满了怨恨。左下图中是一只雕鸮,雕鸮是一种大型鸮类,它当时就在恐吓我们。右图里的是一些纵纹腹小鸮,它们因为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眼睛中充满了好奇。
我和大鵟的故事发生在2018年3月份。那时候,北京猛禽救助中心收到了一只受了重伤的大鵟。图片中红色的箭头指向的就是它骨折的地方。这只大鵟翅膀和腿部多处骨折,最严重的是它的肺部有两颗铅粒,是两颗还没被取出来的、被人为打入的铅弹。
当时康复师们会诊之后的基本结论是这只大鵟救不活。但是只要有一分希望,我们就要有100%的努力。
奇迹最后终于发生了,经过康复师的手术治疗和长达半年的精心照料,半年之后这只大鵟已经恢复到正常状态。
当这只大鵟恢复正常以后,我们又对它进行了飞行训练。当我们认为它有条件重新回到大自然,重新飞翔在蓝天的时候,就把它放飞了。放飞之前,我们在它身上安装了一个GPS追踪器,这样我们就能知道它在哪儿、飞行的速度和高度是多少。于是我们就得知了一件令人非常恐惧的事情。
我们是在北京鹫峰将这只大鵟放飞的,它在北京停留了一天后向北飞向山西,过了山西之后又向北,往内蒙方向飞去了。当我们放飞它7天之后,发现到了内蒙之后就再没有信号了。
没信号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一般就意味着两种结果:一种是大鵟死掉了,另一种是GPS信号发射器脱落了。面对这种情况我们也是一筹莫展。我们费了很大的劲救活了这只大鵟,把它放归蓝天,为什么又没有消息了呢?
后来我就想,有没有其他的可能性?有没有可能我们安装的GPS只服务于国内呢?于是我们开了个国际漫游,想看一看。一开就发现,这只大鵟在蒙古国乌兰巴托的东边。它飞行的路线从北京到山西、内蒙一直到蒙古。
从大鵟的位点来看,这只大鵟已经繁殖已经成家了。因为有一个地点的点位特别密集,那就是它的巢附近。离巢不远的地方也有非常密集的点,那是它的取食地。
当时我们康复师开玩笑说,可惜当时给它戴的是GPS,如果给它戴个GoPro运动相机,我们就能看到它的老伴长什么样了。
我和猛禽的故事仍然在继续,每当我解码了猛禽的一种特殊行为时,当我把救助过的猛禽放归蓝天时,我还会偶尔想到30年前我救助的那只长耳鸮。我不知道它现在是否还安好,也不知道它现在是否还健在。每当我想起它的时候,确实有些怀念。
说心里话,确实有点想念我这位老朋友了。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