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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李雪霓,来自北京大学第六医院。在今年春节的时候,我第一时间走进了电影院,就是为了去看贾玲导演的《热辣滚烫》。
为什么我会想去看?不瞒你说,就是为了它宣传中所说的“减重100斤”。因为我想到,以后我可能会和我的患者讨论这件事。
我为什么会有跟患者讨论这件事的需要?那就是因为我是一名精神科医生,而且在近18年里,我都专注着一个很特殊的疾病,它的名字就叫进食障碍。
什么是进食障碍呢?说起来大家会觉得有点陌生,但如果我提到“厌食症”和“贪食症”,大家可能就有一点印象了。
这两种类型的患者他们主要的特点,都是对自己的身材和体重有着特别过度的关注和控制。
大家还是会很疑惑,就算是这些患者对身材要求过分一点,执着一点,和普通人的身材管理又有什么不同?怎么就能算病了?
我们就先从几位名人开始,首先是卡朋特,她的歌声伴随着我的成长。但我从事了这个专业之后,得知她在32岁就死于厌食症,当时非常震惊。同样,这位法国的模特卡罗,也是死于厌食症。死的时候更年轻,28岁,当时她的体重只剩下60斤。从这两个例子,我想大家就能够了解这和普通人的身材管理是完全不一样的,它是病。
厌食症的特点就是求瘦永无止境。哪怕身体已经非常地消瘦了,还是特别地害怕发胖。所以为了这个,他们就会无所不用其极地防止体重增加。他们会营养不良,甚至严重到多器官衰竭。因此厌食症有5%到20%的死亡率,这是个很危险的疾病。
那么接下来,我们看一看贪食症是什么样。这两位大家应该都不陌生,表面上看是妥妥的女神,可是背地里,我们很难想象,她们花了大半生时间在跟自己的身体斗争。她们为了控制自己的身材,挣扎在节食、暴食、催吐的循环里。这也是贪食症患者的总体特征。
她们虽然在体重上不像厌食症那样追求瘦无止境,但是她们对于理想体重是有一个严苛的标准的。也正是因为这个,她们也会很严格地控制饮食。但同时会伴随着不时发作的暴食,在进食后就会特别地焦虑,特别地内疚,导致她会采取补偿行为。
这些补偿行为包含了进一步的节食、过度运动,还有更严重的,比如催吐、导泻。其中催吐是最危险的行为,贪食症大概有1%的死亡率,主要是来自于催吐带来的身体内环境的紊乱,以及由催吐引起的心律失常和心跳骤停。
大家可能注意到了,我分享的这些例子都是女性。确实,这些病跟女性有着很特殊的关系。
首先,这个病女性的发病是占绝对优势的,女男比例大概是9~10∶1的样子。其次,这个病一般都发生在青春期,也就是女性的身体和心理发育的关键期,所以它的危害尤其大。
第三,这个病通常都是跟节食和减肥有关。身材管理对于现代女性而言有着很多特殊的意义,比如自律、吸引力,甚至聪明和成功,似乎都跟身材管理有很大关系。所以女性经常不管自己身体到底是否需要,就跟风减肥,那这样也让她们更容易掉到进食障碍的陷阱里。
进食障碍的临床特征经常让这个疾病被误解,导致这些患者在求治和康复的路上就更加艰险曲折。
首先,这个疾病对躯体的损害很大,所以更容易被定义为躯体疾病。我们就拿厌食症来举例,厌食症患者给人的直观感觉就是惊人的消瘦,并伴随停经、便秘、脱发。患者被问起原因,就会说“我胃胀,我吃不下”。这样的话,心急如焚的家属就会带着他们去看消化科、内分泌科、妇科、中医科等。于是很多患者常年留连在这些科室,很多医生也很少会想到“进食障碍”,所以也查不出问题,一拖就是好几年。
原因是什么呢?一个因素是因为大家对这个病了解得很少。家长知道孩子减肥,但是怎么也想不到,我孩子都这么瘦了,心里怎么还会想着减肥。
还有一个因素就是这些孩子们会刻意地隐瞒他们真实的想法和感受。为什么呢?这些孩子一方面很害怕被批评,另一方面害怕自己说出来之后被阻止减肥,所以他们求治的路是很艰险的。
第二条就是他们的心理行为症状极为特殊、很难理解。这会让人把他们定性为品质有问题。比如他们很多人都把体重当成是最重要的事情,相比之下,自己家人的痛苦、朋友的关怀,在他们眼里就都弃之不顾了。有的患者为了获得暴食时使用的食物,可能不惜说谎,甚至偷窃、耍赖,这很容易让身边的人觉得他这人品质不怎么样,得远离他。
不用说普通人,即便像我这样的专业人员,一开始接触这些病人的时候也是避之唯恐不及的。
我想给大家讲一个故事。大概在我工作第7年的时候,我轮转进了一个刚刚开始收治进食障碍患者的病房,当时我们的任务就是,让患者吃饭。
当时我们病房收治了一个厌食症的女孩,有一次轮到我和两位护士看着她吃一碗饭。当时什么场景呢?就是这个孩子她就坐在那,对着这碗饭哭,嘴里只说一句话:“这饭太淡了,我就要一口咸菜,姐姐,我求求你了,我就要一口咸菜。”特别委屈,特别可怜。
我说那行,给你拿一包榨菜吧。我的想法是让她吃一口榨菜、吃一口饭。结果你猜怎么着?我们的护士一次给她挤两条榨菜放在碗里,她嘣得一下就给塞嘴里了,然后接着哭诉,就只重复那一句话。一个小时过去了,她一包榨菜都吃完了,饭却一口没动。
我是个情绪比较稳定的人,但是当时气得手背在后面的,攥紧了拳头。所以在那之后,我都躲她远远的。
可是几年之后,我阴差阳错地进入了进食障碍治疗团队。从那开始,我才去阅读相关的书籍、文献,开始跟这类病人深入接触。也是那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这些病人那么痛苦和绝望。
这一碗饭放在他面前让他们吃,就好像是一把枪抵着我们的头。因为长期的饥饿损害了他们大脑功能,使他们的认知变得更刻板、更僵化,根本没有办法再去思考吃饭这件事了。
当大脑功能受到抑制,灵活性和整合能力都下降之后,这些患者面对异样的眼光、人际的冲突和否定,也更倾向于主动回避。但是一般的医生还是理解不了的,所以说这些患者面对着这些误解,也很不愿意来求治。很多青少年的孩子一发病之后,很快就退缩到家里,就算上了大学往往也都是走读,或者是妈妈去陪读。
曾经有一个患者,她在国外留学时病得很严重。留学期间,天天往家里打视频电话和家里诉苦。好在她的父母一直不离不弃,她爸爸只要有机会就飞过去陪他,如果实在工作走不开陪不了,也会在国内凌晨2点到4点陪着孩子视频聊天。
通过这些事例,我们就会看到这个疾病的危害,以及社会对这个疾病的误解,使得患者和他们的家庭遭受了巨大的压力和损害。
在20年前,其实没有多少人会觉得进食障碍是个大问题。
这是我们北大六院20年来进食障碍患者的住院人数变化。2003年,一年的时间里我们只有二十几个住院病人。到了2023年,一年的时间里,我们有将近300人在住院,并且还有很多人在候床。全国各个省市也都在陆续地建设进食障碍专科门诊和专科病房,用来应对临床上日益增长的“井喷式”的需求。
这个时候,作为专业人员我们可能就要问了,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我觉得我有责任去思考和回答这样的问题。
在我看来,我们的社会文化、潮流趋势、审美变化跟患者数量的“井喷式”增长一定是有关系的。“白幼瘦”观念、“A4腰”、“锁骨放硬币”、追星文化等对我们的孩子的影响是巨大的,再加上现在自媒体和短视频的发展,以及大数据时代的到来,你只要关注过这些信息,接下来就会源源不断地给你推送过来,很难让人不受影响。
但是话说回来了,其实只有一小部分人会掉到这个“坑”里面来。所以可以肯定地讲,它不是唯一的因素。
那还有哪些其他因素?其实早在20世纪70年代,西方国家进食障碍患者开始增多的时候,就流行了一种“家庭致病说”。在家庭致病说中,母亲被当成“罪魁祸首”。这个学说认为一个家庭中有一位极端控制的母亲,那么父亲就选择了远离。而女儿的进食障碍就成为她无意识当中用来去跟母亲争夺控制权的有力武器。
虽然说在一些家庭中确实看到了这种行为模式,而且针对性的干预也是很有效的。但是同时,它也让很多无辜的妈妈背了“锅”。
后来的研究证实,只有一部分进食障碍家庭是这样的。所以我们现在采取多元的视角,更客观地去看待这个疾病的致病因素。
在我看来,除了刚才说到的社会因素和家庭因素,至少还有三种因素导致了患者发病。一个是他们个人的敏感特质,再一个是青春期自我认同的需要,最后一个就是对食物的控制。
我曾经有个患者,我们叫她小A。她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同时也是一个高敏感的孩子。她会对自己父母的微表情进行识别和揣测,然后跟自己挂钩。她所做的反应是什么呢?就是她要做到最好。她觉得只要自己做到最好,父母就不会对她失望。同时她也把这个想法用到了和同学老师们的日常相处中。但是这样做让她非常辛苦,所以从初中开始,她就试着去跟自己的同学保持距离。
虽然说保持距离能够避免出错,但同时也给她带来了强烈的孤独感和失落感。她就用废寝忘食地投入学习的方法,把这种孤独和失落感屏蔽掉。过一段时间之后,她瘦了,结果意外地就收获了一波赞赏。这下她除了学业之外,又找到了一个可以掌控的东西——她的身材。为了应对青春期的同伴关系,她给自己找到了一个自我认同的定位,就是去做一个“美女学霸”。
随时间推移,高中的课程越来越难,长期的饥饿让她很难集中注意力,而且很焦虑。她的家长也发现她逐渐消瘦,开始跟她说,孩子,不要这样了。但她反而越来越焦虑,最后终于爆发了,开始暴食。
暴食的这种失控感让她非常恐惧,她第一反应就是再去拼命节食。这次的节食更加极端,她直接不吃了,像那种没有情感的学习机器。
她在食物剥夺后,出现了两个状态。一是开始的半饥饿状态,这让一个人越来越焦虑,脑力下降,无法控制自己。另一个就是极度生命威胁状态,就是完全节食的状态,这让她体验了一种面临威胁的假死状态。大脑一下子关闭了,把自己保护起来,焦虑也没有了。但是不夸张地说,看上去就像一具行尸走肉。
这下她父母就吓坏了,幸好他们都是学习能力和接受能力很强的人,很快就定位了这个疾病,开始了休学治疗。
那我们来看一看这个疾病是怎么治的?虽然说进食障碍这个病很危险,很复杂,但好在它还是可以治疗的。并且有研究发现,如果经过系统的治疗,它的治愈率有90%。
那什么是系统规范的治疗呢?在门诊,我们把它叫做基于家庭的疗法。这个疗法包含了我们花瓣图里给出的这五种内容:营养治疗、内科治疗、行为管理、精神药物治疗、还有社会心理干预。这个治疗要由家长主导,定期带着孩子去看营养师、治疗师、医生、精神科大夫。
在我们医院,看精神科医生就相当于同时看了营养师和内科医生。所以小A第一次来我这,我就给她做了全面的评估,然后进行了基本方案的制定。接下来,家长就拿着我给的医嘱处方去找治疗师,然后定期再回到我这里来复查,执行我给她的营养处方。这个过程是非常艰难的,在这就不一一细述了。
饮食和体重的恢复只是治疗的第一步。在我们眼里,进食障碍常常在青春期发生,我们把它看成是一个人青春期发展受到阻碍的提示。所以一旦他们的生命危险解除了,我们就会立刻分析到底“卡”在哪了。
在小A的个人治疗中,我们发现她的“卡”点是完美主义导致的人际交往困难。在家庭治疗中,我们发现他们家庭的互动模式是有问题的,他们互相默默地付出,但是不会表达需求,也不会主动表达爱。
基于这些,小A的家人参加了我们组织的多家庭团体技能学习,去学习怎么解决他们的这些问题,怎么用一些有效的技能来实现家庭互动模式的转变。
总之,这个家庭在跟我们团队的密切合作下,一点一点地走了出来。这个孩子在体重恢复的过程中不断地崩溃,家长就使用在团体培训里面学习到的技能一点一点地去陪伴。慢慢地,孩子的笑容就又回来了。
最后,经过了两年的治疗时间,小A摆脱了进食障碍,重新过上了正常的生活。并且她考上了理想的大学,继续探索她的世界。她告诉我,她现在已经可以自如地把学到的东西都融到骨子里,既能把握好自己的界限,又能够跟朋友们享受那种相拥的温暖。
小A不仅走出了疾病困扰,还走向了更积极的人生。但其实还有很多人在进食障碍的陷阱里面,也有很多人在进食障碍的危险边缘徘徊,被身材的焦虑所折磨。
我想,对于成功的定义,每一个人的想法是不一样的。回到《热辣滚烫》这部影片,有人看到乐莹减了100斤,她成功了。而我看到的成功,是乐莹能够看到自己的需要,而且懂得去照顾自己。
妇女解放运动给了我们每一个人追求成功的自由。我今天在下面听其他嘉宾的分享的时候,心都会随着她跳动。我觉得,她们分享的是追求成功和自由的感受。希望每一位女性都能够自由选择,做你自己,选择你自己的成功。
谢谢大家!